蔡國強策劃藝術群展:像孩子玩了場游戲,結束后去下一場

劉小東《Hamad bin Abdulaziz Al-Kuwari閣下一家》(展覽現場)。

新京報記者郭延冰攝
劉韡作品《大狗》裝置現場。
胡志軍作品《泥塑中國當代藝術史》(局部)。
“一只南美洲亞馬孫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后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這是對混沌學概念“蝴蝶效應”最直觀、易懂的闡釋。如此開場,是因為這一次的劇情與此概念有著巧妙的共振。2008年,卡塔爾公主謝赫·瑪雅莎·阿勒薩尼在紐約觀展時的一些情緒波動,引發出后來的一系列連鎖反應。故事的后來,有了多哈阿拉伯現代美術館的首個國外藝術家個展“蔡國強:海市蜃樓”,以及2016年3月14日于卡塔爾博物館局阿爾利瓦克展覽館發生,由蔡國強策劃的大型群展“藝術怎么樣?”。
對于路人抑或藝術家,“藝術怎么樣?”或許都是一個比“藝術是什么?”還要抽象的提問。這一次,蔡國強并非那個藝術足跡遍布世界不同文化區域、情迷“盜火線”的藝術家,而是以策展人的身份出現。在他的牽線與梳理下,胡志軍、徐冰、陳星漢、馬文、李燎、周春芽、孫原&彭禹、楊福東、梁紹基、徐震、劉韡、黃永砯、汪建偉、劉小東、胡向前,這15位/組參展藝術家貢獻了裝置、繪畫、雕塑等媒介載體的主題作品。
蔡國強在展覽籌備階段的細節以及與藝術家的深層次交流被收進長達一個多小時的,由夏姍姍導演、33 Studio制作的展覽同名紀錄片;他與評論家、策展人以及藝術家的對話也被納入由他主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藝術怎么樣?》一書之中。作為2016中卡文化年項目之一,這個展覽同樣引發著蝴蝶效應,關于創造力與藝術表現方法、方法論的討論還在延續,“重新定義中國藝術家”也成了藝術界的又一新命題。
緣起
受卡塔爾公主邀請,通過展覽與世界交流
2008年初春,紐約古根海姆美術館,一位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念書的女子被“蔡國強:我想要相信”回顧展深深震撼。此后,這個身影又出現在蔡國強紐約的工作室,那一次會面為后來埋下了伏筆。這個身影正是卡塔爾公主謝赫·瑪雅莎·阿勒薩尼,她如今的身份是卡塔爾博物館管理局主席。
“她來工作室找我,當時還什么都沒有,但看得出來她已經雄心壯志,講到對未來的一個展望,說希望你到我們這邊來做展覽。我滿口答應,因為從來沒去過阿拉伯,很好奇。”蔡國強說。
三年后,瑪雅莎的夢想實現了,2011年12月5日,“蔡國強:海市蜃樓”藝術展在阿拉伯現代美術館開幕。在邀請蔡國強到家中做客時,她表達了進一步合作的愿望。“她的目標很清楚,希望通過一個展覽,幫助阿拉伯文化與世界建立更多的交流,一方面從世界汲取一些好的東西,激發阿拉伯藝術家更了解世界和當代,另一方面讓世界更理解阿拉伯文化。近年來,卡塔爾有承辦亞運會、未來有世界杯。多哈很小,不到50萬人的國家,一直期待著與世界的更多溝通。阿拉伯年輕藝術家也一樣,在探索古老、漫長且復雜的阿拉伯文化與世界的關系,思考著該如何走出個人的一條路。我的角色或許可以給他們一點啟發,一個同樣來自古老文化的藝術家如何面對西方、面對當代。因為已經做了這么大一個展,所以公主問我能不能做一個‘中國展’的策劃。2011年開始,我一直在思考如果真的要做,可以做什么。直到2013年《農民達芬奇》在巴西展覽的時候再次與公主的團隊碰面,這個項目才正式啟動。”
籌備
春夏秋冬跑全國,與藝術家面對面
歷時三年的醞釀期,蔡工作室面對的是大量的案頭工作,整理國內外逾250個中國主題相關展覽,著重研究其中30個;關注約200位出生在內地且在世的當代藝術家;與20余位來自世界的文化、藝術、思想界專家學者、策展人展開了討論。
“作為策展人,當然要小心。也許很多策展主題、理念人家已經做過了,所以首先要把所有的展覽都找到,整理出主題、參展藝術家的名字,策展目標,展出效果以及媒體反應。這同樣是我學習的過程。平時我在全世界活動,雖然是個文化身份復雜的人,但我基本還是一個中國藝術家。然而平時我并不是很主動地去在意中國藝術的內容本身。而策劃這次展覽,使得我有機會去觀察群體,從群體里去認識個體。”
“藝術怎么樣”并非蔡國強首個策展項目,他借鑒了自己此前擔任第51屆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館策展人的經驗,“那時候的方法是去藝術家工作室,與藝術家談方案。因為并非個展,不是回顧藝術家的人生,群展需要主題,需要不同藝術家的作品在這個主題中形成互補的關系。這一次,我也是春夏秋冬跑全國。我平時不太去四川,但為了見周春芽,跑了幾次。很多人想為什么要專門跑去看他畫畫,其實我是要弄懂,要思考,藝術家之間需要對話。我曾說過,藝術家之間的交流像動物,動物與動物應該碰頭,不是看照片,是要看感覺。我會先講我的理念是什么,然后反復追問什么是他們的藝術語言的獨到之處。展廳不是櫥窗,展廳和畫面是戰場,不是市場,要看得到格斗和傷亡。”
主題
脫掉中國的外套,重新定義藝術家
“藝術家做展覽,最重要的是提問題。不只在于做了一個什么樣子的展覽,重要的是通過展覽提出一些問題。那么什么是它的問題?”這是蔡國強在策劃這次展覽過程中,給自己拋出的問題。
作為2016中卡文化年的重頭戲,他最初的設想是希望電影、戲劇、舞蹈、設計等各種藝術門類都各有呈現,但因為資金的原因,最終還是決定專心致志地落腳于美術。“其實我覺得比較可惜,為什么我提到這一點,是因為也想對電影怎么樣,舞蹈怎么樣,一并作出提問,也因此見了一些國內外的專家,希望他們推薦給我一些作品。之前與紐約大學一位研究中國電影的教授以及經常在林肯中心主持電影節的人展開討論,他們可以列舉出喜歡的中國當代導演,但是談到中國電影對世界的貢獻,話題則無法展開;創造力評價上,他們能想到不錯的還是《烏鴉與麻雀》(鄭君里執導,1949年電影)那些作品。而如今中國電影若離開了中國人自己的故事和內容,在電影語言與中國美學上的突破似乎并不那么簡單。這就關乎創造力的問題。”
談及創造力,蔡國強做了進一步的展開,“創造力怎么樣?就是把你的那些內容拿掉,或者內容先放一邊,來討論表現的形式。痛苦的人生,復雜的愛情經歷,不等于能夠寫得出好的愛情小說。故事內容是一回事,把故事講好是另外一回事,為故事創造一個獨特的表現形式又是一回事。所以我的展覽主題立足在后者,而不是只在意那些內容。如果沒有創造力去表現內容,很容易會被忘掉。蘇聯就是例子。俄羅斯曾經出過柴可夫斯基的音樂,馬列維奇的至上主義,文學上有托爾斯泰各種大師。在蘇聯八十多年的歷史中,也有過很多內容,但是那么多藝術家、文學家、音樂家卻因為各種原因不能在藝術語言的創造上下工夫。所以這個中國展,不是在討論中國怎么樣,而著重談藝術怎么樣?藝術家的創造力怎么樣?給人們一個思考的機會,脫掉中國的外套,去重新定義藝術家。”
蔡國強導覽
無論作為藝術家還是策展人,我都是很在意觀眾怎么進來,怎么出去的。因為它像一部歌劇,欣賞一個展覽同樣也是觀看一部電影的過程。雖然每個藝術家是獨立的,他們在各自的展廳呈現個人的創造力和藝術語言,但是彼此之間是要有一個關系的,所以我把胡向前的作品做成一個視頻放在美術館的外面。這個作品其實是在調侃策展人的,嘲諷當代藝術,被放置在這個位置制造了一個展覽的態度,輕松、好玩。我個人比較喜歡好玩的東西。藝術的深度和思想觀念的結合,都可以一種輕松好玩的方法進行,不要裝得好像道貌岸然不得了的樣子。所以我把它放在外面,吸引大家走過來看。
我做的這個展覽應該很好看,因為它邏輯關系清晰,有視覺說服力。開始很多藝術家給出的方案我都不要,會有一些堅持。我鼓勵他們去挑戰舊的,但如果新的方案沒有舊的更有說服力,就用舊的,展示藝術語言形成的過程。就像生孩子會有一個階段,有時候彷徨了一陣,不知道方向,但我很享受這樣的過程。彷徨是因為你渴望新的地平線,常常又讓自己不知道身處何方,迷失方向。但這正是有意思的時候,你似乎可以回到出發點,去思考更廣的問題,認識自己心理與生理上狀況的變化,尋找新的未知。
Q&A
藝術家看藝術家很準,就像運動員之間一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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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提到藝術家之間的對話,你用到“野獸碰頭”這個生動的比喻。如果用某種動物自比,你會選擇哪一種?
蔡國強:這個很復雜,當然動物是一個象征性的說法。一個人去到世界各處做展覽,你像是一匹狼,保持著大自然賦予的野性,還有原始的能量與敏感。然而你又不一直是一匹狼,你經常上臺受到熱烈的歡迎,掌聲雷鳴。但是你不能因此太當回事,這樣就進入被動物園豢養的模式,每天有人送吃的,把你展示給人類看,躲不起來,沒能力跳過懸崖,不是野生動物。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在世界上經常能碰到來自不同國家的“動物”,古巴的、委內瑞拉的、英國的、德國的,可以感受到他們身上的氣息是不一樣的。上世紀90年代,我們很多藝術家一起工作,像在泰特現代美術館渦輪大廳“做太陽”的奧拉維爾·埃利亞松,以及做了《教皇被隕石砸中?》的意大利藝術家莫瑞吉奧·卡特蘭,還有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等等,很多人都是一起喝酒、成長起來的。那時的我有一點運氣比較好,就是碰到了那些老一輩的策展人,如哈羅德·澤曼,楊·荷特等,因為他們太喜歡藝術家了,尤其是“新秀”(笑),所以我有機會跟這些前輩學習,一起工作,也和很多藝術家一起成長。
藝術家看藝術家很準,就像運動員之間一樣清楚,即便比賽結果沒拿到名次,但大家知道這個人是厲害的,早晚紀錄刷新要靠他。因為是同類,同類都很知道。
2
新京報:所以你覺得作為藝術家最迷人,最有成就感的地方在何處呢?諸如人類精神層面的共鳴?
蔡國強:比如我之前做的《遺產》這個作品,很多動物在喝水,當看到觀眾在欣賞的時候流淚,那個瞬間,我覺得作為一個藝術家是幸福的,感覺值得。好的藝術家似大自然,有自己的春夏秋冬和生、長、收、藏。能吸收艱苦,也能淡定富貴。能保持童真、一直熱愛藝術,這是恩賜。一個藝術家好不好玩,要看是否給自己難題,沒難題才是最大問題,沒難度的創作是在消耗。苦苦掙扎的樂趣是真實而有力量的。做一個創造美的天才,將調皮好玩、幻想好奇融入人類的精神長河,可以帶給別人、首先是自己無限的意外驚喜。雖然這樣的話聽起來既說教又普通乏味,可是藝術家還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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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那么再說“藝術怎么樣?”這個展,無論是作為策展人還是觀賞者,你覺得它整體的情緒是怎么樣的呢?
蔡國強:我覺得這次展覽的藝術家都是一些比較好的藝術家,他們的作品能夠說話。我也希望借由這次展覽能糾正一些人對中國當代藝術的偏見,告訴西方世界,對中國不僅僅關注屢創拍賣紀錄的市場或者中國藝術家對社會的叛逆反骨。有時候我也會彷徨,好像花了很久,但并不確定能做出一個很厲害的展覽,擔心、焦慮,有失望感。但是當作品成立以后,它們的材料,它們的造型便產生一個能量場,效果比想象的好。我對我們自己展覽的評價,很簡單一句話,就是大氣。
后來我們這個展也獲得很多肯定。杰夫·昆斯在多哈《紐約時報》高峰論壇上發言,對卡塔爾公主和嘉賓強調我們之所以今天齊聚多哈,是因為只有這里能夠舉辦出像《藝術怎么樣?》這樣水準的展覽。當然我們也不要把人家的表揚太當做一回事。不能太依賴展覽,展覽永遠解決不了問題,我們只是提問題。雖然提問題很重要,但解決問題要靠藝術家,靠時代,靠時間。我就像一個沒長大的小男孩,也不要指望我太深,我也不會做得很深。我喜歡藝術的東西要深入淺出,不是淺入深出。我就像是一個孩子,玩了一場游戲,踢了一場足球,結束了,該去進行下一場了。
C04-C05版采寫/新京報記者古珺姝展覽現場圖片均由蔡工作室提供
編輯:強傳浩
